岑之

偶尔读书,经常矫情。
大号@琬卿

纸羊:

大学里我学了一门语言,毕业的时候,这门语言正式宣判灭绝。




灭绝指的是这门语言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母语使用者确认死亡。这位母语使用者是我的老师,而我是他唯一的学生。




一下子,我成了这具语言的尸体残留人间的一缕游魂,不知飘向何处。




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同我一样后天习得这门语言的人。应该是没有的。这真是极小极小的一种语言,默默地诞生在一个海岛上,简单的词汇和语法,甚至没来得及衍生出相应的文字,最巅峰的时期,使用人数也不过几千。




这是理所当然,它原本便只为了在岛上生活的不多的人们而存在,海岛的生活和来往何其简单,这样贫瘠的语言也让人们感到怡然的满足。




它本该和岛上的人们一起,在那一方天地里自生自灭,但某一天,岛屿和陆地连通,它也就被发现。而现在,距被发现的时间不远,它又被宣判了灭绝。




如果从来没有被发现过,那它就永远不会灭绝。我偶尔会这样想。就像箱子里的那只猫一样。




不,对大多数人来说,这个箱子仍然是关闭的,或者说,连箱子也从来都没有被发现过。




我去投简历,因为生病我已经错过了招聘季,找工作的进度远远滞后于其它人。




在无数份简历里我从未写下,我学过一种人们从未听说过的语言。




这门语言未曾建立考试系统,也没有权威机构给我颁布资格证书,实在算不上成就。我想,这就是我一生中做过最无用的事情了。以后再也没可能发生。




我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学生,我甚至从来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学这门语言。而老师从未问过我。




他好像从来不会问我什么。




银杏开始变黄的时节我路过一个走廊,我听到有人说话,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过我耳侧。我定在原地听,末了,我走上去跟他说,我想学你刚刚说的话。他回头看见我。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见过彼此。他答应了。




我居然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答应。




我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学会我们的语言的,但他的通用语说得流利而自然,不仔细留意是听不出问题的。他甚至当上了教授,用通用语讲课,和人们交谈时微微地笑。




他有一头极好的白发,阳光下银子一样亮。




但他说起母语时是那样灵动、自由而轻快。谁也不会弄错的。




他申请开了一门课,我是唯一的学生,每个星期都有一段时间,我们会找个教室碰面。第一节课是很长一段沉默,我坐在桌子上等他开口,他看着窗外的树叶一点点掉下来。




之后他开始讲话。我听着。




他只是不停地讲,从来不用通用语翻译。我想这是因为对他来说这完全是两回事。母语是他的皮、肉、骨头、心肝脾肺;通用语是钢铁的盔甲、机器的零件,人造的皮革。他当然可以把衣服比作皮肤,但衣服永远不是皮肤。将铁和骨头熔在一起会令他感到痛苦。他就用这种方式抵抗通用语对母语的侵蚀。




不抱希望的,许多时间就在他的自言自语中过去。从他的神情、语气、动作,不断重复的音节中,我慢慢捕捉到了一些词句。当我发现我不需思索便明白他在说什么时,我把自己吓了一跳。




我记得我第一次说出他的语言时是什么情景。他一句话说完,我出声回答了一句。我们在对话,用他的母语进行对话。仅仅一句。我看见他的表情。那个瞬间跳脱出我平日生活的空间,像极了一个飘满羽毛的梦境,我仿佛不是我自己了。




这种感觉让我心悸。难以摆脱。




我愈发执着地深入下去,有一段时间我整天整天地思索着这门语言,我用它喃喃自语,走在路上,脑海里是它的一串音节。室友告诉我我最近总说梦话,但说的什么,他们一个字都听不懂。




假期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房间,忍耐着靠近那个临界点。我知道越过那个点就有什么事情会发生。还不到回校的时间,我坐了最近班次的火车,一路跑着敲开老师家的门,在他出声之前,流利地和他打招呼。我们站在他的家门口交谈起来,我们大笑,我们等不及对方说完就要开口说自己的话。




他告诉我他的名字,真正的名字;他的年龄,真正的年龄;他的童年,他的家族,他整个一切,他的皮、肉、骨头,他的心肝脾肺。用母语。




我问起他的白发:这是天生的吗?他说不是。那就是后面变白的了。但白得多好看。我告诉他他的脸不显年纪,有了这头白发,才勉强不会让人猜得太小。




他笑起来,真正的笑。




我们一起走去海边,我晕晕乎乎地走在前面,险些被自行车撞到。那人冲我嚷嚷着什么,我听不清。老师拉住我让我小心。




有人走过来问路,要回答时,我的嗓子剧烈地疼起来。




—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用通用语该怎么说,我一时间想不起来。




问路的人看着我,我看着老师。老师看看我,转头用通用语告诉他怎么走。




后来的一路上我们没再说话。




不管是用通用语,还是他的母语。




最后我也没有看到海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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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试时回答问题,突然的卡壳还会让我惊慌失措。猛一下我和周边的一切隔离开来,所有人、事、物都如此陌生。




面试官们抬头看我,不以为意地重复一遍原先的问题。




我把我的话语找回来,开口时感到一阵眩晕。我的病还没好,我知道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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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母语——人们称之为通用语。无数的人与我拥有这同一个母语。我用它和我的父母说话,和朋友交流,和同事沟通。




它和我一起生长,是我的血管和心脏。




我那一瞬间的遗忘是不可原谅的。




我的背叛牵扯出了他的背叛。




人造的对话者——我披着钢铁的皮,一瞬间零件四散,整个机器分崩离析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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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职以来我再没做过梦,每天要和许多的人打交道,向他们介绍自己,介绍公司,精心打好腹稿,陈说项目的种种好处。我的话像流水一样倾泻而出,肆无忌惮地奔涌向他人,像报复,或者弥补。




如果要说梦话,我说的该是这些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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讣告里他是突然病逝的。但我想,他的死亡早在我听到那羽毛般的话音前便开始了。那么久的时间里,他自言自语地一遍遍印刻自己的母语。没有人与他对话。最后一位母语使用者,他独自度过了多长的岁月。头发一根根白。他无法确认自己说的是否正确,开始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。也许他所说着的早就是变了形的、被歪曲的母语。没有人跟他说话。最后一位母语使用者。




他漫长的死亡过程,我是唯一的见证者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让我围观。也许因为我发现了他。那么多人路过,我走上前跟他说,我想学你刚刚说的话。那话音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过我耳侧。




我打开了箱子,现在我知道,那个箱子是空的,里面什么也没有。那座岛呢?一样的,里面什么也没有。




老师已经死了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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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还是来到了海边,坐在观光车上风吹得我耳朵疼,我往海的方向看,说,海真大啊。




所有人都看着我,我跟他们说,海真大啊。




他们看着我。




——你在说什么啊?一个字也听不懂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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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到大海,阳光下银子一样亮。






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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